姜稟和閔靜怡一前一後上到車裏, 瞧著姜稟面沈如水吩咐李秘書：“記得給派出所和學校那邊招呼一聲, 女孩子名聲很重要，務必控制好輿論。”

“本地報社和電視臺也不準報道這件事，全部壓下去。”

李秘書道：“您放心，這些我都已經安排好了。”

姜稟揉著眉心疲憊的‘嗯’了一聲，掃了眼坐在身旁的閔靜怡，冷淡地沈聲道：“姜虞這次的事你有脫不開的責任，自己好好想想吧！”

閔靜怡絞緊了雙手, 說：“女兒現在正值叛逆當口，咱們強行矯正恐怕適得其反，不如采用懷柔政策吧, 晚上回家我和她好好談談？”

“你看她現在這麽強硬的態度像是會聽進去話的樣子嗎？”姜稟眉峰一皺：“明天你去找那個小雜種的監護人，務必讓他主動轉學，以絕後患。”

他姜稟的女兒, 是絕對不能走上他不允許的道路上去的。

閔靜怡擔憂地嘆了口氣, 曾幾何時貼心乖巧的小棉襖怎麽就變成叛逆乖張的野丫頭了呢？

本來還擔心女兒經歷了這樣的事會留下心理陰影，閔靜怡還想過給她找個心理醫生引導引導，可現在看女兒不以為意的樣子, 怕是沒有這個必要了，重點反而在於她的其他態度存在問題。

……

蕭夜只在醫院住了三天便主動出院了。

蕭奶奶一大把年紀忙前忙後好幾天, 又是煲湯又是送飯的，眼見剛好不久的腰病又覆發了，感覺頭發都白了好多，蕭夜實在看不下去, 執意提前出院了。

出院交錢時才知道，住院的所有費用都已經有人提前繳清了。

至於是誰，不作第二猜想。

蕭奶奶拿著從舊存折裏取出來的三千塊錢，站在醫院繳費窗口楞住了，問值班護士：“是哪個好心人啊？留名字了嗎？”

蕭夜卻徑直對值班護士道：“麻煩你把費用清單給我一下。”

護士將住院費用清單打出來遞給蕭夜，他接過一看，零零總總一共花了三千二百多塊錢。

“小夜，這是誰幫咱們交的啊？會不會是弄錯了。”蕭奶奶有點不安，經歷的一輩子苦難的她從不奢望會有人發善心做這種舉動，別人的施舍不如自己的努力，這是蕭奶奶活著的信條。

蕭夜手指用力捏著費用清單，一言不發。

回到家裏，蕭奶奶還在廚房絮絮叨叨地念著，蕭夜走到平房外的空地，擡頭仰望頭頂的繁星夜空，少年輪廓分明的側臉在月色下半明半晦，唯有眸色深邃，漆黑靜默亮如子星。

平陽縣四月初的天氣，乍暖還寒。

隔了兩天周末，蕭夜再次回到學校上課，已是事後第二周了。

意外的是，沒有預想中的流言蜚語，也沒有校方的記過通報，學校裏一切平靜祥和得讓蕭夜覺得有些不真實。

走進五班教室的時候，他是從後門進去的。

無聲無息，除了後排幾個人，沒什麽人發現他的存在。

請假一周，課桌上積了不少灰塵，他神色淡然地放下書包，用紙巾擦掉灰燼，擺上課本，開始覆習這一周落下的功課進度。

星期一，初三所有班級都開始了這個月的模擬考試。

試卷分發下來，輪到坐在最後一排的蕭夜時，沒有了。

前桌轉身朝他聳聳肩，攤手表示：傳下來就已經只有最後一張了。

蕭夜微微皺眉，視線往前面掃去，忽然瞧見與他相隔三個座位的劉凱正偷偷摸摸往課桌裏塞什麽東西，雙手擰成一團用身子擋住課桌，塞進去的動作很快，做完後還回頭往蕭夜的方向看了一眼，正對上蕭夜面無表情的目光。

劉凱面色一僵，似猝不及防被抓包有些尷尬，而後朝他挑釁地揚了揚下巴，一副‘你能耐我何’的表情。

蕭夜神色漠然地瞟了劉凱一眼，朝講臺上正整理資料的老師舉手示意：“老師，這裏還差一張試卷。”

每堂考試老師都會備著幾張多的備用卷子，備用卷子很快傳到蕭夜手中，顯得劉凱的一系列行為完全和跳梁小醜一樣滑稽。

劉凱臉色不太好看，恨恨地盯了蕭夜一眼。

蕭夜埋頭做著試卷，對於這種幼稚的挑釁冷漠的不予理會。

臨近中考，蕭夜覺得是時候讓自己平時不顯山不露水的成績提升起來了。

在六中的三年，一味的韜光養晦也並沒能使他這個特殊身份的學生撇去多少麻煩，迫他轉學的，誣陷他偷竊的，圍堵他‘教訓’的，一個沒少。

既是如此，他又何必再忍辱負重？

下午考完放學，蕭夜背著包走出校門，在那條網吧後街，再次被突然出現的姜虞堵住了。

“等等，我有事問你。”姜虞靠在道旁路燈下，見他走過來，伸手攔住他去路。

本來今天聽說蕭夜開始回學校上課了，姜虞就想來找個問問關於上次那夥小混混的事，前幾天交待玉米燙去打聽，結果她幾天過去沒帶回一點可靠消息，姜虞是個有仇必報的人，決定親自出馬查探敵情。

不巧今天遇上年級月考，姜虞為了應付她媽閔靜怡，只好強迫自己認真將那幾套考卷做完，課間也去了五班兩趟，但蕭夜跟知道她要來似的，每次去都沒看到他人影，就這樣一直憋到下午放學才得以有時間來堵蕭夜。

蕭夜看也不看她，徑直繞過她手臂，目不斜視往一旁走去。

“我跟你說話呢你沒聽見嗎？”姜虞伸手一拉，從後扯住了蕭夜手臂。

蕭夜抿唇，手臂抽了抽，沒抽動，也不知道她一個柔弱纖細的身板哪兒來那麽大的力氣，只得站定，卻未回頭，語氣疏離：“你要說什麽？我還有事，沒時間。”

過往都是放學回家的學生，已經有人朝他們這邊看來了，姜虞左右掃了掃，將他拉到馬路一邊，問道：“上次那幾個小混混你認識是不是？”

聽再次她提起此事，一直盯著人行道上轉塊的蕭夜才終於正色看了她一眼，見她神情就瞬間就明白了她所思所想，皺眉：“莫非你還不想罷休？”

“光天化日之下敢綁架我，還將你打傷！這夥人如此囂張，不狠狠教訓一頓如何罷休？”姜虞鳳目含怒道。

蕭夜看著她，語氣誠摯：“這已經屬於社會刑事案件了，警方會調查追捕的。你只是一個學生，就不要再惹禍上身了，還是好好學習準備考試吧。”

“行了行了！”姜虞不耐煩地揮揮手：“我又沒要你去給我報仇，你只需要把你知道的那幾個小混混的情報告訴我就行了，我自己會看著辦的！”

“我也不清楚他們來歷，只知道是一群無業游民，以偷雞摸狗勾當為生，常在平陽和鄰縣晃蕩。其他的不知道了。”

“那你當時究竟是怎麽和他們結下梁子的？”姜虞好奇。

蕭夜默了一瞬，沒回答她，只說：“這件事你還是不要再管了，現在已經有警方插手，這些人是不敢再出來惹事生非的，或許早就已經遠逃平陽之外躲到其他地方去了。況且，若是連警察都抓不到，你又能有什麽法子？”

姜虞平靜地看著蕭夜，不知道該說他是太冷靜理智還是懦弱怕事。

總之她就是有種說不上來的淡淡的失望情緒。

大多數時候她慶幸面前這個男生不是兩千年前那個臥薪嘗膽手段殘忍的少年帝王蕭夜，但在此時此刻，她又非常希望面前的少年能夠有皇帝蕭夜那狼一樣的血性和狠勁。

“算了，當我沒問。”姜虞淡淡說了一句便轉身而去。

蕭夜眸光平靜地看著她臉色突然冷淡下來然頭也不回後轉身而去，心裏對自己說：對！就是這樣，不要再和她走近了。他和她從來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就算因為一些機緣巧合短暫的糾纏到一起，但始終還是要回到各自生活的軌道的。就讓她認為自己是個懦弱無能的人也罷，從此以後，他和她，再無交集。

回到家裏，一進平房的屋子，便看見奶奶坐在椅子上看著手裏的東西在失神。

蕭夜走進去，放下背包，“奶奶，怎麽了？”

他一邊問一邊走到奶奶身邊，才看清奶奶手裏拿著一張泛黃的舊照片。

照片上有幾條明顯撕痕跡，背後用透明膠沾起來的，塑了封膠才得以保存下來。

這張照片是十年前蕭夜親手撕的，他自然知道那上面是什麽——

那是家裏唯一一張被奶奶保存下來的全家照，上面有蕭夜有奶奶還有他爸媽，是蕭夜五歲時過春節全家人去相館照的。

十幾年前，影樓用的還是膠片相機，洗出來的照片自帶一種年代感。

五歲的蕭夜就已看得出是個五官漂亮的俊小子了，照片上的他穿著嶄新的棉襖拉著爸媽的手一絲不茍地看著鏡頭，眼睛微微睜大，抿起的嘴角還沒來得及展開就被快門按下，這使得他的表情看起來十分生動；五歲蕭夜的左邊是一個高大挺拔的中年男人，因舊照片的撕痕剛好就從他臉上扯過，重新拼接導致那張臉看不太真切，不過還是能隱隱約約從面部輪廓看得出這是一個五官端挺的男人；男人一手摟著一個身材姣好的女人，女人長得柔美婉約，眼神裏透著幸福的笑意，她手裏牽著小蕭夜；再一旁便是蕭奶奶，她慈祥和藹的坐在椅子上，手也搭在孫子身上，笑著看向鏡頭。

僅從合照便能看出來，那時的一家人，是多麽的幸福。

“您又把這些東西翻出來做什麽！”蕭夜面色一下就沈下來，從奶奶手裏搶過照片，毫無表情扔進垃圾桶裏。

蕭奶奶擡頭，不知何時眼眶已紅潤，她抹了抹眼角，一言不發彎下腰去將被蕭夜丟進垃圾筒裏的照片撿起來，用袖子擦了擦，重新放進櫃子抽屜夾層裏收好。

蕭夜靜靜看著奶奶的一舉一動，下頜緊緊咬了咬，什麽話也沒說。

“小夜啊，今天家裏來客人了你知道嗎？”奶奶用唏噓的語氣嘆道。

蕭夜皺眉，正要開口，便聽見奶奶繼續垂淚道：“你這孩子命苦啊！這麽小就沒了爸媽在身邊，就我一個老婆子拉扯大，小小年紀經歷了這麽多，還這麽懂事聰明，早早便為奶奶分擔家務，我可憐的孫子……”

蕭夜面色平靜，這麽多年以來，早就不是當初那個一提起爸媽會發瘋大哭撕毀全家照的倔強小孩了，十年時間，他早已鍛淬出一顆強大隱忍的內心，他打斷了奶奶：“奶奶！好端端的您又提這些幹什麽！”

蕭奶奶抹去淚水，一連嘆了幾聲氣，方道：“今天小虞那孩子的媽媽來家裏了，她拿了些錢來，說是要感謝你救了姜虞一命。”

蕭夜倏然看向奶奶，疾聲道：“奶奶？你收她的錢了？”

擡頭看著蕭夜，蕭奶奶和聲道：“奶奶雖然窮，但也懂得不憑白受人恩惠的道理。若是我收下這錢，那成什麽了？你又不是為了得到她父母的感謝錢才去救的她。”

聽奶奶這樣說，蕭夜驀然繃緊的心才慢慢放松了下來。

“他們家幫咱們交的醫藥費我也是準備還給她的，只是她不肯收。”奶奶道：“我想了下，既然醫藥費已經交到醫院了，咱們承下這個感謝也沒什麽，若是什麽感謝都不肯要，他們反而不安心。咱們雖然窮，但也要不卑不亢，擡頭挺胸做人，該受的恩情坦然接受，不該受的恩惠也絕不要。”

“小虞是個好姑娘，先不說這事本就因你而起，就算不是，同窗之情你救她也是應當的。”蕭奶奶又說：“只是因此事她父母也因此對你懷了芥蒂，她媽媽此番上門恐怕就是這個意思。”

蕭夜薄唇微抿：“……”

蕭奶奶那雙慈祥的眼睛仔細觀察了兩眼孫子，忽然問道：“小夜啊，你老實告訴奶奶，你是不是喜歡小虞啊？”

“奶奶！”蕭夜跟個被踩到尾巴的貓一樣寒毛炸起，渾身緊繃：“您在胡說什麽呢？！”

蕭奶奶堆起滿臉皺紋溫和一笑：“你怕羞個什麽！奶奶雖然是上個年代的人，但那時候你曾祖父沒被打倒前還是讓我上過幾天學，知道那種少年男女之間懵懂的好感。我十七歲就嫁給你爺爺了，十八歲就有了第一個孩子，只是那時生活動蕩，大家都填不飽肚子，生下來沒養得住，後來二十一那年才有的你爸……”

蕭夜靜靜聽著奶奶的回憶。

“我也曾有過十六七歲的花季年華，小虞這孩子長得漂亮又伶俐懂事，你若是喜歡她，奶奶也不奇怪。”

“……”蕭夜面色古怪，下意識反駁：“我才不喜歡她。”

蕭奶奶握著蕭夜的手，慈和的聲音語重心長道：“那孩子我也喜歡，可是人家家境出身都不是咱們比得上的，雖然現在的年代已經不像我們當初還要講究什麽門當戶對，但咱們做人也得有自知之明不是？看今天她媽媽的衣著談吐我就知道那不是一般人家的家庭，否則也不會一出手就是幾萬塊錢了。”

“孩子，若是你真喜歡她，就好好努力改變自己的命運吧，別將來讓喜歡的女孩子爸媽瞧不起咱們，啊！”

蕭夜喉頭湧動，忽然有些眼角酸澀，握著奶奶的手，眼神堅毅地重重點頭：“嗯，奶奶！”

雖然他絕不認為自己是因為什麽喜歡的女孩而對奶奶承諾要好好努力改變命運，但他一定會改變命運。

——這年，十六歲的蕭夜暗暗發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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